皮特-卡里尔教练今天逝世了。92岁。

——单提这名字，知道的怕少些；说另一个词，大家都懂了：

普林斯顿进攻。

世上有许多名战术被某名帅用到天下皆知，于是喧宾夺主。比如三角进攻是禅师走江湖的招牌，但这战术的真宗师，却是随他走南闯北的助理教练温特爷爷。杰里-斯隆在爵士把UCLA进攻一打二十年立了块丰碑，首创者是伟大的UCLA老帅约翰-伍登。

普林斯顿进攻在NBA闯出字号，靠1998-2005那支萨克拉门托国王，俨然阿德尔曼教练是这套路的权威；但真宗匠是皮特-卡里尔老爷子——前普林斯顿大学教练、在国王当助教，当到82岁。

——那些年埃迪-乔丹教练在华盛顿奇才，想打普林斯顿，还打电话跟卡里尔老爷子取经呢。

普林斯顿进攻的一些思想，可以追到1930年代，弗兰克林-卡彭教练任普林斯顿大学男篮教练的时节——太远了不缀。卡里尔爷爷说过，他的灵感也来自当年凯尔特人王朝时期的一招：把球扔给低位的拉塞尔，拉塞尔再传给大前锋西拉斯或桑德斯；这几位大前锋再把球往拉塞尔那一甩，自己在腰位做个掩护，让沙曼、琼斯、拉姆西这些射手们绕圈过掩护，接拉塞尔的回传球投篮。

1970年代初，那支两夺冠军的纽约尼克斯又有一招：单侧的后卫和前锋交叉换位：投篮不错的前锋布拉德利切出，突破不错的后卫弗雷泽或门罗内切……再加上卡里尔爷爷想到的“内线递手传球”。

这些的原理一揉搓，起来了。

普林斯顿进攻的特色：

要求在场的五个人，都有平均的跑、切、传、投素质，不拘泥位置——当年的国王，控卫毕比投篮、中锋迪瓦茨传球，大家分工很是平均——对球员素质的要求，主要是无私、聪明、能阅读对方的防守、有团队素养、不粘球、能抄后门空切。

国王当年的招牌进攻，主要是普林斯顿的高位套路。

——普林斯顿的高位套路可以有大量的横传和强弱侧大转移，失误少。

——高位套路空出内线，给球员们内切抄后门上篮的空间。

——国王拥有韦伯和迪瓦茨这对能传、能中投、能高位掩护的双子塔。

2003-04季，国王有六个人场均两位数得分，老七迪瓦茨场均9.9分；全队五个人场均4助攻，四个人送出单季300助攻。

这数据啥概念呢？

2016-17季，勇士的进攻算历史级的水银泻地行云流水了吧？也就三个球员单季300助攻。

这就是普林斯顿体系。

而且救活了许多人。

比如，那支国王的脸面，克里斯·韦伯。

在到国王之前，韦伯一度被当做个球队黑洞。

1991年，他是密歇根五虎的领袖。杰伦-罗斯、朱万-霍华德，以及吉米-金、雷-杰克逊这两位没在NBA做什么名堂的人，加上克里斯-韦伯。这五个一年级生带着密歇根横冲直撞，直到1992年NCAA总决赛，败给了希尔和雷特纳带队的杜克。第二年又进决赛，对手是北卡，发生经典故事：终场前11秒密歇根71比73落后，韦伯后场持球，被包夹后急喊暂停。裁判表示暂停已用完，韦伯技术犯规。彼时身穿44号球衣的韦伯圆睁双目，一脸的不可思议。

然后是1993年，韦伯作为状元进NBA。当年奥兰多魔术和金州勇士交换了状元和探花的选秀权，于是韦伯没有去向拥有鲨鱼的奥兰多，而去了金州勇士。他第一年就荣膺年度最佳新人、成为联盟优秀的大前锋之一，却也让球队管理者头疼，一年后他就被送去华盛顿。到华盛顿的第一季，他受伤只打了54场，子弹赢了21场；第二季，他打了15场就躺倒不干了。新人拉希德-华莱士辅佐球队王牌朱万-霍华德把球队带到了39胜。1996-97季，克里斯-韦伯相对健康的打了72场比赛，但他的状态……怎么说呢？作为联盟手感最好的内线球员，他那个赛季罚球率57%，鲨鱼水平。

1997年7月，他在机场被人发现随身携麻。12月，一位女士声称在一个私人舞会上被韦伯和霍华德两位大爷予以骚扰。1998年1月，韦伯酒后驾车，车上藏麻。

于是这个麻烦不断的天才，被送去了国王——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报到。

状元，打了五年NBA，只进了一次全明星，打了6场季后赛。

但在过往，一切不同了。

阿德尔曼和卡里尔二位教练开始采用普林斯顿体系，大量借重韦伯的传球。韦伯第一次得到完全的核心待遇，于是投桃报李，展现出了积极性：他的传递、他的拼争，他的热情。终其职业生涯韦伯都不算一个优秀的防守者：缺乏防守热情，判断不佳，更多依赖天赋的身材、爆发力来压制对手。可是初到国王那个赛季，他成了联盟篮板王。

26岁那年的夏天，韦伯完成了他一生训练量最大的一个夏季。

也许是胜利和信任使他快乐。1999-2000季，他的罚球命中率比上一季高了整整30%，他认真担任着国王队的轴心，在高位背身拿球，扫视着从他身旁无球空切的队友，随时送出妙传，或者在他背后的家伙眼花缭乱时，一个后转身切入加一个爆扣。他的身形健硕结实，达到了他职业生涯最好的时期。

27岁时，他达到了自己职业生涯巅峰。场均27分11个篮板之外，带领国王55胜——对于几年前还在泥淖里翻滚的国王而言，这简直是奇迹。韦伯用他已日臻完美的直臂挺胸中投，用他冠绝NBA的后转身，用他强势的翻身小勾手，用他眼角余光为前导的背后传球。在一对一时，身边的队友轮转跑位，他可以自由选择做假动作、直臂跳投、切入、翻身勾手。他的手上技巧毫无疑问是NBA大前锋中最顶级的，而他实打实的208公分身高和惊人的身体素质又保证了他可以应对任何对手。

但他的健康问题来了。2001年的巅峰赛季之后，他在国王之后四个赛季只有一季达到55次出场。

很诡异的是：2000-01季，韦伯个人巅峰结束时，国王的巅峰却来了。

韦伯是那支国王的面子，但里子却并不是他。

2001年夏天，灰熊送给国王迈克·毕比，得到了白巧克力。

白巧克力在过往的三年，过往27胜（全季50场）、44胜、55胜。

毕比来的三年，国王61胜、59胜、55胜。

任何一份2004年后的球探报告都会告诉你：

白巧克力是个无私的组织后卫，懂得如何让队友融入进攻之中，挡拆效率奇高，出球很快，挡拆后变向出色，反击中出球迅疾，不黏球。

但他不是个好得分手。

毕比挡拆效率也高，也擅长推反击，但就相对黏球一点。球探报告会说，他的得分和组织一样好。

——在亚利桑那时期，毕比就带着亚利桑那到过大学篮球巅峰。所以他才能成为1998年榜眼。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185公分、爆发力欠缺一点的欧文/利拉德。

为什么毕比在国王时打得更好？因为普林斯顿体系，其实并不太需要白巧克力来组织。迪瓦茨的策应、斯托贾科维奇的远射、韦伯支撑大局、克里斯蒂的防守。

毕比需要做的，主要是得分。

2001-02季，毕比常规赛场均14分。但季后赛有趣了起来：

西部半决赛，为了遏制纳什，毕比与他展开对攻。第二场22分，第三场29分，第四场24分，淘汰之战23分。那时阿德尔曼明白了：毕比就该这么用。

看过2002年国王对湖人西部决赛国内直播的诸位，一定有印象：当时几位老解说员纷纷惊叹，毕比的中投真准！

2002年与湖人七场大战，虽然惜败，但七场毕比场均23分4助攻——国王的助攻王是韦伯，场均6助攻。

此后两年，国王也就是这样：靠毕比的持球攻，靠佩贾的翼侧远射，靠迪瓦茨的策应，遮盖着韦伯的多伤。

中锋可以是传球王。后卫可以是强攻手。

2022年我们已经习惯了如此，但在二十年前，那支国王在率先这么做。

佩贾·斯托贾科维奇1977年生于南斯拉夫，在炮火声中学会投三分。16岁成为职业球员，随即去到希腊。1996年被国王队选中时他不过19岁。1998年他来到国王队时刚成为希腊联赛的MVP。

同一个夏天，韦伯从华盛顿赶来，阿德尔曼执起国王帅印。这最重要的三个人，是同一年到达的。

当然，那时汲取世界镜头的是韦伯，是阿德尔曼。1998-2000，国王还没步入强队行列，但韦伯和迪瓦茨已经拿着阿德尔曼的体系，组成了指挥若定双子塔，成了联盟最华丽的球队。

从2000年开始，佩贾才真正起飞。

如今要剪一盘他的生涯集锦，很容易就变成各类远射：各种角度、各种距离，一望而知的半侧身投篮。

他是国王队普林斯顿体系的最大受益者。他的狡猾、聪明、移动、大局观、空切和随机应变，都很容易被忽视。因为他做一切都显得毫不着力举重若轻。韦伯/迪瓦茨高位一传开始，他切出远射结束，几乎可以当作那时代国王的缩影。

与迪瓦茨一样，他依然坚持代表国家队出战。2001年跟随塞黑拿下欧洲冠军，2002年，世锦赛冠军，并与吉诺比利、诺维茨基、姚明们一起，入选第一阵容。

2003-04季，佩贾拿下了其他巴尔干半岛人都没做到的事：全季81次出场，场均24.2分、48%命中率、43%三分率、93%罚球率，全季投中240个三分球领衔联盟，第三次出战全明星。在得分榜上，场均24.2分，仅次于麦蒂，天下第二。当年常规赛MVP评选中，他的票数排行第四。联盟第二阵容。

最后……

韦伯在国王巅峰那三季——2002-04——缺阵多到了102场。2003-04季，那支常规赛55胜，和森林狼拼到第七场的国王，几乎可以说是佩贾的球队。

实际上，佩贾才是“那支国王”里得分最多的球员（9498分）。

迪瓦茨是那支国王的更衣室老管家，韦伯是那支国王的标杆与旗帜，佩贾射落最多的分数，是那支国王体系里最可靠、最勤恳的进攻终端。

嗯，迪瓦茨。

1998年，迪瓦茨签约国王，于30岁高龄开始他职业生涯最美好的时光：

大胡子到国王前，七年打了63场季后赛。常规赛场均12分9篮板3助攻。

30岁到国王，第一年就场均14分10篮板，以及生涯最高的4.3助攻。2000-01季，还以32岁高龄进了生涯唯一一次全明星。

普林斯顿体系需要的是聪明，而非强硬。迪瓦茨在湖人和黄蜂时被诟病不够硬，但没关系：他得以避开自己不擅篮下搏杀的短处，在禁区之外用头脑来玩弄年轻人们。

他的假摔、小动作和花言巧语，使爱他的人与恨他的人立场鲜明。

2007年，芝加哥公牛新秀乔金-诺阿声称他是一个迪瓦茨迷。他一开始不喜欢迪瓦茨的假摔风格，但，“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竞争者，是个领袖。我记得1996年奥运会决赛，他打得如此之好，以至于我转而支持他。”而迪瓦茨自己，则对此话题不以为然：“我只是每六场比赛用一次。裁判有时会漏掉对你的犯规，我不得不时常提醒他们一下。”

谈及体重，他只是淡淡的说：“人年纪变大了，是会变重的……因为脑袋里藏的知识越来越多。”

这支国王终结于2004年，一般传说是韦伯和佩贾季后赛彼此埋怨，迪瓦茨多少偏向了佩贾。2004年秋天迪瓦茨和韦伯双双离开国王。当不再牵涉到球队与利益时，远离光荣的他们，似乎又开始怀念彼此。

2008年，韦伯在萨克拉门托开了个餐厅：招牌菜是“密歇根五虎肉饼”，而最好的配酒则是“弗拉德-迪瓦茨伏特加”。他们俩的英雄相惜，是在梦幻队伍解体后才激发出来的。很多年后他们相遇，迪瓦茨回忆起国王时说：

“是分手的时候了，我们都老了。”

21世纪初有三支没能夺冠的进攻典范。德克+纳什的小牛是极速剽悍，纳什的太阳是空间+三分，那支国王则是华丽，水银泻地般的华丽。有意思的是，这三支球队都有利于国际球员——加拿大的纳什，德国的德克，巴尔干的迪瓦茨和佩贾，巴西的巴博萨，墨西哥的纳胡拉……那是鲨鱼、邓肯和底特律两个华莱士们纵横的时代，但这些顶尖进攻球队，用聪明、投篮和传球来弥补这一切。

他们都没拿到冠军，但速度、远射、高位策应传切，这些更团队的、更灵动的、更少依赖一对一单挑的风格流行了起来。

就像勇士2015年夺冠后，金特利认为球队承继了丹东尼那支太阳似的；迪瓦茨和韦伯们的传切，佩贾和毕比的投篮，远远映照着后来所有高位策应大师们。就像诺阿说他崇拜迪瓦茨，于是在2014年场均13分11篮板5助攻似的——而我们现在已经习惯约基奇（又一个巴尔干长人）承当组织者了。

最后，回到我们熟悉的案例。

卡里尔老爷子说过：别觉得普林斯顿就是背切抄后门，不是的。作为动态进攻，说到底，要求的是阅读与反应。

2007年阿德尔曼到火箭时，要求大家打得更自由。巴蒂尔解释：

防空切有一百万种办法——但应对防空切的反制也有一百万种方法，就看具体球员怎么解读了。一旦打顺了，大家就知道该怎么办。

2007年最后几天，麦蒂受伤，姚明带阿尔斯通+巴蒂尔+海耶斯+威尔斯，12胜5负。

球队攻防顺滑了。

2008年1月底麦蒂复出，火箭开始连胜，而且连胜得很顺：赢鹰19分，赢开拓者12分，赢热12分，在新奥尔良赢了巅峰保罗的黄蜂20分，赢了公牛13分。

姚明受伤。

麦蒂带队，带这支已经跑熟跑顺的火箭，赢了奇才25分，赢了灰熊21分，赢了掘金14分，赢了步行者18分，在达拉斯赢了15分，赢了网18分，赢了后来的西部冠军湖人12分——终于输给了当季冠军凯尔特人。

这就是所谓22连胜。

回看那支火箭，姚明在2008年1月的确所向无敌，场均25分12篮板，但在22连胜前期，他也就场均20分。

麦蒂在22连胜的2月，也就场均20分命中率42%；3月也就场均23分命中率41%——但那段时间，他场均7助攻。

即，那波22连胜，姚麦是王牌，却并非独挑大梁。火箭是全队联动：阿尔斯通、海耶斯、斯科拉、兰德里、穆托姆博、布鲁克斯、诺瓦克甚至海德，体系里打舒服了起来的。

就像国王跑体系跑顺滑了，韦伯受伤，也不妨碍球队赢球似的；姚麦把体系跑顺滑了，任一个受伤，球队都还能运作，一路赢球。

迈克-詹姆斯当时这么总结：重要的不是教条执行战术，而是大家动起来。

“防守者都喜欢对面集体站着不动，就一个人运球，这样就容易防守；如果进攻时大家都在移动，对方没法24秒都不倏忽，你就有空位；当你知道你将获得空位，传球也会来时，就会打得更开心。”

说到底，篮球可以就这么简单：

获得空位，全队开心。

所谓华丽，所谓水银泻地，所谓无孔不入，说破大天，也无非是“无球的积极跑知道自己跑起来有球接，持球的不停地找空位队友”而已。

所有战术都可能制造空位；但能让人在其中持续快乐，才成其为体系。